Disclaimer: 他们属于他们自己，本文中的所有人名、情节都不指向任何现实中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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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长时间地看着花，以至于有一瞬间，你忘记了你是自己还是那朵花。
Sun花了字面意义上的半生去注意另一个人，他的技术，他的言谈，他的行止，他的笑颜……
他的一切。
当你凝视一个人太久之后，凝视就成了一种习惯。习惯就是写进骨髓里的东西，渴了喝水，冷了添衣，走路靠外侧，潜意识里就能完成的举动。
但如果，你的习惯是某个人？
亚运的时候，Sun无意识地关注着Park的一举一动，仿佛能从他的举止里读出对手的竞技状态数据。他肩部是不是受伤了？他累了么？状态不好？Sun自认为对Park的了解超过世上99%的人，如果学校里有一门课叫Park Tae-Hwan，他就是博导。
从赛场上下来之后，教练和团队对他说，你过于关注Park了，他现在早已不复当年之勇，你该多看看后起之秀。伏在床上接受放松按摩的Sun吧唧了几下嘴，从唇间挤出零落的几个音节表示本King已阅，低头锲而不舍地点着手机。他在看自己和Park的照片，看网友对他们俩的评论。他停不下手。
Sun对于Park的关注大概就像饿了吃饭一样，不知不觉间从习惯深化成了本能。
Sun是个坚韧的人，追逐关注着Park整整10年，时间早已经失去了尺度的本质意义。在Sun的潜意识里，Park还是那个强大又好看的对手，需要紧盯，需要关注，需要追逐，需要征服。时间流逝对于Sun这种一年大概350天都在训练训练的人来说是一个虚而广大的概念，再见到Park就代表又过去了一年。
或者两年。
Park在Sun的意识里，还是一个时间尺度。
某个Sun受伤后继续坚持下水训练的晚上，他看到了一张报名表。表单上长长的一溜选手名字国籍年龄成绩，他习惯性寻找着自己的位置，然后找Park的名字。两个人的名字后面括号里标记着年龄，Park26，他24. 两个数字在一堆18，19的数字里显得异常突出。
原来我们已经不年轻了。
这些年里，Sun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出现，熟悉，消失……时间的流水把对手带来又带走。他并没有强烈地觉得时间飞逝，因为他最习惯关注的那个人一直都在，只要找到他，再找到自己，Sun就把世界确定了下来。
三点确定一个空间里的位置，而确定Sun的职业世界，只需要两个人。
也许因为Sun太过于专注，又有点迟钝，不知不觉间就追着Park跑了这么多年，看着他登顶，跌倒再爬起，又陷入新的烦恼；自己同样是向上，碰壁，摔跤又再站起来。
这样的相似和轮回给了Sun一个模模糊糊的错觉，这样的日子将会一直过下去永远不终止。
Park永远强大有力，自己永远在追逐压制，Park不服输，自己继续征服。
直到Sun在奥运村真正遇到Park本人之前，他都坚定地让这种错觉统治自己。
可是Park出现了，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Park。Sun仿佛瞬间过了电似的，全身鸡皮疙瘩冒了起来，心跳犹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狂飙，他盯着那个绿色的背影，仿佛一只饿了两年的兽看到了自己的猎物。
他无视队友们的掩嘴窃笑和细语，径直走向Park。
“Hi Park!”他开口，没有发现自己声音中的抖动。
那人转过头来，嘴角挂着熟悉的微笑。“Hi, Sun Yang. How are you doing?”
然后Sun震惊地发现，他脑袋中那个淡定从容的Park，晒得一脸黝黑，眼窝下有淡淡的两抹阴影，头发还有一点点乱。
Sun打量了一下周围，问Park，其他人呢？
Park带着笑意的眼神跟着Sun的视线绕了一圈，问，谁？
“你的团队呢？”
“噢，现在只有我的教练跟着我来。还有几个人迟点才到。” Park微微笑着，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。
Sun直觉就不对。
人太少了。以前见到比赛前的Park，总带着一堆人，齐整的保全团队环绕着Park，见他一面比觐见公主还难。
现在Park就在这里，没有前呼后拥，没有闪光灯照耀，他甚至不像过去一样精细地收拾好自己，就这么默默地来了。
他站在那里平淡地笑着，问Sun你近来怎样啊，一切都还好吗？
Sun的心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，酸涩的味道悄悄地蔓延开。
过去漂亮的强大的淡定的骄傲的Park。
他以为的那个漂亮的强大的淡定的骄傲的Park。
进村之后Sun开始适应训练，他时不时能在去赛场的班车上遇到Park，对方总是很平静，看上去丝毫不具侵略性。Sun完全压抑不住自己的思潮翻滚着涌现12年伦敦时，那个像孔雀开屏般自信骄傲地散发着强大气息的Park。他习惯了的那个Park，去哪儿了呢。
400自的预赛就在奥运第一天，这是Sun最有自信的一场比赛，也是他和Park的心结所在。不像Sun在不同距离都有着涉猎和优势，Park其实一直就在400自的领域深耕细作，状态保持了很多年。Sun对于400自的金牌有着奇特的执着，仿佛那就是他跟Park的地盘，他俩可以在里面争斗，他被Park击败，或者他按倒了Park。总之，这是他们俩的事情，外人只有遥望的份儿。
但在Rio这里，一切都仿佛脱离了Sun的预计。
当他习惯性地对着后辈竞争对手示好的时候，对方不理会他；他发现有那么几个人来来回回交换着眼神，能感觉到讨论的主角是他，但只要他一走近，他们就大声谈论其他内容。他觉得费解。奇怪的气氛开始在Rio的更衣室里蔓延。
当Horton当着他的面说出drug cheat的时候，他花了几秒钟反应对方确切所指，余光扫到了同样在更衣室里收拾着东西的Park。
Park低头抿嘴没有说话，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。他把所有东西收好塞进柜子里，匆匆走出了更衣室。
Sun同样没有说话。他的视线一路跟着Park离开。
以前，Park会微笑，会在更衣室里慢条斯理地收拾，会跟自己说话，走近自己的时候空气里带上了他身上的香味。
Sun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习惯平和的更衣室，友善自信的对手Park，适度弥漫的赛前紧绷，以至于他一时不能适应眼下这个奇怪的氛围。
过去有点嚣张的自信的坚定的安全的自己。
他以为的那个自信的坚定的安全的受欢迎的自己。
预赛结束，Sun毫无意外地获得小组第一。Park小组第四，成绩并不好。
Sun看到结果之后趴在分道线上朝Park伸出了手，Park把自己的手放上去，Sun握紧，把人牵向自己。
Park的手微凉，Park的嘴唇苍白，Park不说话。看着他的样子Sun的心沉了下去。
Park最终没有晋级。
一场没有Park的决赛，一场没有胜利的决赛，一场没有对手和他拥抱的决赛，Sun孤零零地趴在分道线上，看着自己习惯的以为就应该这样的世界分崩离析。
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有Park，有他们俩好好地竞争着，有他们俩的相互尊敬相互欣赏，才有那些不留遗憾的激烈冲刺，酣畅淋漓的压制征服，温柔的拥抱和抚摸。
漂亮的强大的淡定的骄傲的Park，和自信的坚定的安全的受欢迎的Sun，以及他们的一切纠缠——Sun所习惯的这一切，原来并不是稳定永远的东西，它就如琉璃一般脆弱，晚霞一般易散。
Sun被照顾得很好，尽管有领导压力有外界争议，但他一向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的专业和自己眼中的对手。
然而比起永远无法避免的压力和争议，他和Park的匹敌关系、他从Park身上获得的安定平和，原来竟然如此脆弱。
Sun是个念旧的人，对于那些很早和很长时间一直对他好的人，他恨不得掏出心去回报他们。
在失去了荣誉与尊重的记者会上，Sun微微蜷背坐着，仿佛一匹被嫌弃的孤狼，他感慨地说，这么多年来一起游得最舒服的，还是Park。
在来之前Sun最想实现的就是像London时一样，和Park势均力敌但自己更胜一筹，其他人只能望他俩项背，两个人到最后100米才分出胜负，自己赢Park，Park被自己搂在怀里合影，一起绕场，一起上新发，自己骄傲地回答着问题，Park温和地笑着在旁边夸自己。
没有一项实现。
没有半项实现。
Sun一边说，我给你们说个笑话，一边听到自己内心滴答滴答的声音。
什么习惯，见鬼的习惯，见鬼的约定，都是骗人的。骗自己的。
400自结束后的晚上，Sun睡不着。他偷偷披上大衣溜出房间，到楼下走两步散散心。
凌晨的路上行人稀少，他看着一栋栋宿舍楼一个个黑暗的窗口，眼神呆滞。走了两步之后停下，抬头看楼号，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Park住的楼下。
疲惫的失望的悲伤的Sun忽然感到浑身被一种强烈的意念驱使，忍不住迈腿走了进去。
他走到了Park的楼层。
他一直知道Park的房号，不需要他开口，神通广大八卦无比的队友早就告诉了他。
他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举手敲门，带着疲倦，失落，哀伤和不知所措。
过了一会儿，脚步声走近，有个声音用韩语说了句什么，Sun靠在门边，手按在门上，他说，It's me. It's Sun Yang.
门开了。
穿着睡衣的Park背后是暗黄的灯光，他抬头望进Sun的眼里，脸上是三分惊讶，三分了然，三分无奈，一分俏皮。
You lost your way? Or you're sleepwalking?（你迷路了？还是梦游呀？） Park用手梳理着略微蓬乱的头发，笑着问。
I am lost.
Sun低沉着声音说，垂下了眼睛。
他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落泪。用冲刺的狠劲让自己绷住。
Relax. 片刻，Park温和的声音响起。Just come in. You may get a cold standing here.（放松。进来吧，站在这里你要着凉的。）
Sun走进去，关上门，靠在门板上不再往前走。Park只好回过身来走到他跟前问，你渴了吗，我给你倒杯喝的？
Sun摇头，执拗地低头，不说话也不走，就靠着门站着，仿佛闹脾气的孩子。
Park看着暖黄灯光下两年没见的Sun越发尖锐的轮廓，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吧嗒一声，Park把灯关了。
黑暗中一个人影走近Sun，停在他身边，和他并肩靠墙而立。
You'd be good. Park平和的嗓音响起。Everything will be better. No worries.（你会好好的。一切都会好起来。不要担心。）
隔着衣服，Sun感到暖意从旁边隐隐传递过来。仿佛被温柔地抚摸了身上的刺，和心头的波澜，Sun动了动嘴唇，说了今天晚上进屋后第一句话，I miss you.
良久没有回应。
Sun几乎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，马上就要执行，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几分钟。
慢慢地，一个暖乎乎的身体靠了过来，先是胳膊，然后是肩部，Park试探性地碰了碰他，然后放松下来靠着他。
I am here. Park缓慢而清晰地用英语说，我就在这里。你要试着放松自己，想少些，好好休息，然后——
你会赢下比赛，你会笑，你会为你的国家带来光荣。
Sun瞪大眼睛看向Park，黑暗里Park的瞳孔闪耀着光亮。你怎么知道？Sun问。
Because you are Sun Yang. China Sun.
因为你是中国太阳。
乌云不会永远遮蔽太阳。
黑暗中Sun伸手把对方拉进怀里紧紧拥着，他把头埋进对方肩颈间的衣料里，忍了一晚的泪水隐没在带着体温和洗涤剂香味的睡衣上。对方没有挣扎，静静地让他拥着，抬手轻轻拍着他的颈后。
除了父母，Sun只在一个人身上获得过这种安心和抚慰。在一个仿佛失去了一切、仿佛自己被抛弃的晚上，他得到了最需要的安抚。
两天后Sun如愿斩获首金，对方不在身边。偌大的游泳比赛馆里充斥着欢呼声，喝彩声，也许还有嘘声。
Sun的耳朵被各种声音占据着，几乎失去了功用。Sun的眼睛被闪光灯和强光照得有点花了，也看不出看台上都是谁和谁。
唯有Sun的鼻端，一直萦绕着那天晚上Park衣服上平静温和的味道，那味道仿佛一双柔和而坚定的手，按在他肩头，按在他心头。
你就在这里。Sun想，你和我一起在这里，在第四道，在领奖台，在我的世界里。
你长时间地看花，以至于在一两个瞬间里，你忘了你是自己还是那朵花。
但是不要紧，因为你和你的花在一起，都在这里，无分彼此。
